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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牧的诗取材丰富句法跌宕情绪绵密,兼备古典与现代,自由且热烈,而由于各平台选编者的惫懒和审美的局限我们看到的杨牧常略显局促,与他青年时代逐步迈入的大气象是不符的。这里的选编主要为平台上诗人形象的缺失做一次补完。
封面为《他们在岛屿写作:朝向一首诗的完成》剧照
杨牧作品《奇来前书》()《奇来前书》()《杨牧诗选》(),版本:理想国·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白头吟
最初总是觉得时间像是
淤积的池水有一份文明的忧伤
夜里体认春寒触动爆裂的肌肤
洪水汹涌而来而退,我终于
进入踽踽狩猎的旧石器时代
彼时又仿佛有梦:寻觅着
鹘没的青山一发。风止处
一队黑衣的妇人在行进,随即
环坐交换着陌生的手势
这是不可理喻的,但总不外乎
埋怨着战斗底事——战斗只是
借口(我听到有人说)让我勇敢地
进入我的新石器时代
有一无聊的汉子纵火烧山
在灰烬下发现黄铜
一部分打制兵器继续杀戮,馘人
无数,乃俨然成为爱夸口的共主
一部分拨给有司压平作镜子
骄其妻妾,从此不必须到
水池边去梳头了。这且按下不表
单表又一无聊的独耳汉子
为了报复流血沥肩之耻
入山十年,采矿锻冶十年
发现了一种更坚更硬的物事
磨砺之,轻弹之,对酒歌之
一剑光寒十四州。我乃进入
技击武艺的铁器时代
而这又是如何令人苍老的
时代,在我最式微的年份
西夷教士来朝,进贡一片玻璃
月光杯和透明晶莹的花瓶
当然还有令我自惭形秽的妆镜
对着它细数两鬓哗变的白发
禁忌的游戏1
午间
树叶在纱窗外轻轻摇
摇一种情调,无从了解的大罗曼史
(G弦不易控制,她说。头发向左滑落)
垂眉看无名指困难地压着格拉拿达的风
一个修女在窗内咏诵玫瑰经,偶然抬头
远方正缓缓走过一匹流浪人的马
那马走得好慢,她已经拨完十二颗念珠了
流浪人自地平线上消逝。罗尔卡如是说……
这时靠农牧场那边的木瓜树
正在快速结果。午间的情调
又髣髴负载着累累的静止
十二年髣髴也是静止——
她终于学会了G弦,甚至
能够控制那种美好的音色了
我听到,于是我听到苦楝一边生长
一边抛落果子的声音:起初
那辞枝和触地的时间是短促的
七年后,十二年后那距离越拉越长
(我们用春天的雨丝度量,而我
几乎无法忍耐那一段分割的时间)
苦楝垂直穿过五线谱的刹那
和刹那,点点的低低的苦苦的
一点比一点低,一点比
一点苦的声音
而终于跌落在地上了。她抬头
看我忧郁地听着听不见的树叶
在纱窗外轻轻地轻轻地摇——午间
一只白猫在阳台上瞌睡
去年冬天的枯叶拥在阶前
很多年以前的枯叶堆在心里
“终于学会了G弦”她说:“这样子——”
微笑用无名指轻易地,草原地
压着格拉拿达的风……
诗人开门走到街心,静止的午间
忽然爆开一排枪声,罗尔卡
无话可说了,如是仆倒
人们纷纷推窗探看
翻倒了好几盆三色堇
烈日下有一棵覆地的苦楝降八度
沉默地结束了一段早夭的大罗曼史
禁忌的游戏2
在远远的地方,河水因为一场新雨
而充沛于开始转红的枫林后面
我能够听见鳟鱼呼唤着彼此的
声音,听见晚烟报知秋天的
丰盛和落寞,然而有一种
宁静的情绪比所有的声音更响亮
而且更肃穆——在远远的
远远的地方
允许我又在思索时间的问题了。“音乐”
你的左手按在五线谱上说:“本来也只是
时间的艺术。还有空间的艺术呢?
还有时间和空间结合的?还有……”
还有时间和空间,和精神结合的
飞扬上升的快乐。有时
我不能不面对一条
因新雨而充沛的河水
在枫林和晚烟之后
在宁静之前
有时你无法寻到我的踪迹
(即使你努力寻找)有时
夜晚正缓缓地降落在山谷这边
一支号角在城堡里
果敢地吹,我有一条路
可以直接到达死灭和永生
你可能寻到,在幻想的
草原上,在梦的边缘
在泪在血
我难以相信,难以相信这是逝者之歌
浮沉在一些简单动人的传说里
作为谣言的伴奏(有一支号角
城堡里吹):人们环立倾听
直到马队的蹄声从市镇的四面响起
而且越来越近,人们
乃无辜地散开
“是有一种时间和空间
和精神结合的快乐”诗人说:
“飞扬上升的快乐”
在远远的地方
河水因新雨而充沛
髣髴是宁静
而我听到
一种更宁静的情绪比所有的声音
响亮,一种浅浅的愤懑是真实
是小小的呐喊,在梦和记忆的边缘
在泪在血
你如何忘怀那真实——
通过芦苇的筹备,星辰和
树的私语,月和海水的
作业——如何忘怀一条街道
一些水果和酒(即使
你可以)我不能想象
那枪声引导的死灭和永生
当我走进一片开始转红的
枫林,我不能想象
这是逝者之歌,浮沉在
简单动人的传说里
作为谣言的伴奏——
有一支号角
城堡里吹
禁忌的游戏3
试着来记取
一份伟大的关怀,在格拉拿达
试着记取你们的语言和痛苦
绿色的风和绿色马,你们的
语言和快乐——你们偶然快乐
——在河岸醒转的树林外
小毛驴的蹄声,此刻,响过酒和收获
她希望与你交谈,使用多音节的单字
与你交谈(也使用手势)
她打听教堂坐落的方向
虽然这并不表示她如此年轻
就已经了解宗教的格拉拿达
啊圣·麦柯,请你收留
一个善良好奇的女孩
带她长大
教她在倾听钟鸣的时候
听到一片更深的历史底叹息
记载在教科书不显著的地方
在橄榄窗彩色玻璃的反面——
那是农民的汗
兵士的血
教她认识河岸上一排无花果树
有一阵风曾经来自集结的城堡
曾经迫害那礼拜日出门的少年
(爱情和他的小帽一样鲜洁
他能够背诵罗尔卡的新诗)
少年曾经卧死在这一排好看的
无花果树下,来不及流淌
那农民的汗和兵士的血
教她倾听并且认识这些这些
然后你可以把她还给我
一个过激的异教分子
我们将费上整个冬天
学习修辞和语意,然后
把修辞和语意忘记。我们
用一个春天的时间旅行
并且在夜晚的旅店里讨论
格拉拿达的神话与诗。我们
从事田野的调查和访问
一起度过那漫长的暑假
搜集民歌和谚语。而秋天
将发现我们在红叶的窗户里
整理着农民的汗和兵士的
血,小毛驴的蹄声
将响过酒和收获
你将会喜爱这么一个善良好奇的女孩
啊圣·麦柯,试着来记取
一份伟大的关怀
禁忌的游戏4
冷冷的阳光照亮一条承溜
好安宁:居民也许都在读早报
没有任何令人激动的消息
足以破坏这清晨的空白——
苟延的蚊蚋是发光的一些线条
缓缓地飞着。甚至没有风
我坐在格拉拿达的边缘
思索着诗人流血的心
一支吉他斜置在酒店墙角
屋子里漾着昨夜柴火的余温
我对自己说:“音乐最多只是
故事的装饰,韵律和节奏都是”——
音乐逸失的时候(譬如说此刻)
故事还在,英雄栩栩若生
他一度道别的人也还在
在有花的院子里梳头
假如音乐真适宜为爱下定义
爱难道也是生命的装饰而已?
我思索着,街心有几只灰鸽子
在散步啄食。那里曾经流血
“爱,当爱逸失的时候(譬如说
此刻,或者明日,他年),生命
还有可能继续?”有人坚持
爱乃是生命的全部
我思索着,坐在
格拉拿达的边缘
一匹毛驴自街道那头走来
后面跟着一名惺忪的男子——
他昨夜曾经散布了六个谣言。然而
“爱逸失的时候,生命应当还可以
完成。”我快乐地朝向这个结论进行
英雄还在学习越野和爆破
即使他在异乡阵亡,或仅只
被早晨的马队格杀,那一度跃动的
生命活在比格拉拿达更远的地方
他一度道别的人也还在
在有花的院子里梳头
这个结论使我感觉满意
抬头看冷冷的阳光照亮
一条承溜,推桌起立
有人拾起屋角的那支吉他
重复着遥远遥远的大罗曼史
我喜悦地走向鸽子啄食的地方
那名赶毛驴的男子(他昨夜
已经散布了六个有关于我的谣言)
回头对我招呼,惺忪地——
吉他声忽然中断
一排枪声……
挽歌一百二十行
现在这是大沉寂
沉寂中央一点黑
一点不断冷却的
黑。我可以预见
转瞬间我们
将纳入七原色叠合
不可分解的冰点
我们的思想霭霭
冻结,我们的感情
凝固——安于大寒
安于黑色的沉寂
沉寂。我们甚至
不再试探如贝类新生
反抗介壳的禁锢
当海底突然转暖
因黑潮流过
突然转暖,我们
甚至不能惊讶
猜测时间回转的
速度:昨日
今夕明朝
我们哀伤有过于
卑微的蕨草
安于大寒
大寒的沉寂,永恒的
黑暗——不能像
雪融时候的蕨草
倾听蚊蚋的颂赞
在森林的一角
如此好奇兴奋
抽芽生长并且参与
时间的循环。昨日昨日
昨日今夕明朝
这样犹疑体验着
听任血肉崩坏
在时间的齿轮上
蹑足如一只地鼠
踌躇于月光下
贫瘠的瓜园。我们
甚至不如蹑足的
地鼠寻觅他干燥的
荒丘,陶穴陶复
交配生殖,厮磨着
彼此的委琐
依偎厮磨依偎
当月满的时候
蹑足过井湄和町疃
因自己无声滑走
感到祖先遗传的自豪
我们安于思想和
感情的硬化,固守在
砭人的大寒上一点黑
如盗匪过境后的村庄
当最后一堵门墙
在雪花中焚毁
即将颓倒,而我们
还不如那焦落的村庄
曾经派遣守卫的
斥堠,构工抵御
布置它天谴的防线
在每一个可怜悯的
据点血战,而即使
此刻在砭人的大寒中
它只是一点黑色的光
巍巍破碎,最后的
门墙。我们又不如
熄灭的陨石执着
地球经纬的座标
无论是草原沼泽
沙漠高山,或甚至
当它曳着火光快速
坠落,划过了大气
创造短暂的神奇
让恋爱中的少年
追踪许愿——沉重地落入
海洋,又在完全冷却以前
溅起刹那的水花一片,如同
鲸鱼在烟冥里招呼着
他的族类,防范
捕猎者的火炮和标枪
是的,我们还远远不如
注定绝种的鲸鱼——
我们安于思想和感情的
硬化,而鲸鱼在夏天的
白令海峡高亢地
追逐交配繁殖,直到
水温因太阳南移而降低
他们集结在北极圈外
开始向南方的水域旅行
在旅行中壮大;他们
停止于秋天的墨西哥湾
渡过一个多伤亡的
冬季,期待着——
他们总有些期待,而
我们颓废沮丧——春来时
相约在北回归线上整队
宿命地向北方
回归,通过捕猎者的
火炮和标枪,以残余的
生命高亢地
追逐交配
繁殖。壮丽的循环
伟大的意志维系着
那壮丽的循环——
啊意志,在艰困
灾难的宇宙中坚持:
黑暗的海底
瘴气森林
月光下的瓜园
劫掠者的雪地
高空,危险的
水域——或生或死
总是弥新的次序
昨日今夕
今夕明朝。只是
我们竟安于大寒
七原色叠合的冰点
听任思想冻结,感情
凝固,安于大沉寂
中央一点黑
郑玄寤梦
建安五年庚辰即西元二〇〇年
春天的晚上,酒后……
圣人不死:“起起,今年岁在辰
来年岁在巳。”梁木其坏乎?
推窗看庭中一棵开花的奇树
石砾在新月下闪着微微光明
墙外更是万顷千里的黑暗
袁绍和曹操相拒于官渡。起起
兵戈在茫茫之水涯呜咽
那时少年为小吏,在家乡
听讼收租——这岂是我北海郑康成
千秋万岁的事业?想当年文王断质
两造不及开口便揖让而回
讼期无讼讼生讼……
圣人之死也久矣。想到
击壤作息饮他自凿的井水
我羞于做一名斟酌较量的啬夫
何况孟子以井田说滕文公:“若夫
润泽之则在君与子矣。”可是
新莽试之戛戛,大谬不然
书中想必还有些尽善的道理吧
世人不甚知之,也许在九章算术
扶风马融召我到楼上,问我
均输盈不足于析疑质询的斜晖下
夕阳前,关西学术大略如此
我辞归出门,先生喟然曰:
“郑生今去,吾道东矣……”
扶风之于我
毛诗一端而已
再造了我的心志怀抱
我放弃韩婴诗云子曰内外传
转学毛诗二十九卷,辅之以鲁齐遗说
训诂扶风之所不及。淇则有岸矣
隰则有泮矣——然则
即令我和子游子夏同列
孔子的门墙,圣人恐怕也会说:
“起予者玄也!”恐怕会的。然则
比诸颜回,宰我,冉有三四子的
专长呢?我北海郑康成,我曾
一拒何进之辟,再谢袁隗之表
耕读东莱——
颜回居乱世,德行狷狷亦复如此
如此而已,至少我和闵子骞差不多。政事
我曾以算术干扶风(前面说过了)
猜想不会输给端木赐之流。七十岁那年
我在大将军府中以一介儒生
饮酒一斛,奚落博学的汝南应劭——
“仲尼之门考以四科,”我笑
对他说,“回赐之徒不称官阀”
拒收做过官的人为弟子。可见
我言语亦绰绰专对有余。我
北海郑康成垂垂老矣
今夜是温暖的春夜。应劭那家伙说的是——
“春官为木正,”这时节
不免是万物向荣的时节了
庭中一棵开花的奇树站在微风中
芙蓉在池塘里沉睡等待天明
中国在我的经业中辗转反侧。“起起”
孔子以杖叩我胫,说道:
“今年岁在辰,来年岁在巳”
岁至龙蛇贤人嗟。以谶合之
知我当死
学院之树
在一道长廊的尽头,冬阳倾斜
温暖,宁静,许多半开的窗
拥进一片曲绻凶猛的绿
我探身端详那树,形状
介乎暴力和同情之间
一组持续生长的隐喻
剧痛的叶荫以英雄起霸的姿势
稳重地覆盖在牧歌和小令的草地上
屏息安定,乃有千万只金凤之眼
仰望天上慢慢飘流的鱼状云,又
如大航行时代错落兀立甲板上的水手
在长久节制的寻觅过程里
凝视平静燠热的海面,北回归线之南
南回归线之北,不期然
发现一群季候性的水族
正沉默地向西泅游
“彩色蝴蝶,”一个小女孩轻声
惊呼道。我回头看见她
恋慕地(肯定是教授的女儿)
瞪着身边一扇半开的窗说:
“我想要这只彩色的蝴蝶——”
我们趋近那憩息的三色
两翅叠合在梦里:“我想
把它捉到,我想然后我想
轻轻将它夹在书里。不疼的”
不疼,可是它会死
留下失去灵魂的一袭干燥的彩衣
在书页的拥抱里,紧靠着文字
不见得就活在我们追求的
同情和智慧里。我低头看那小女孩
淡淡的黑发浅浅的眉,有一天
她将成长在书里,并且倚窗
注意到一棵奋起拔高的树,惊奇
以无数垂落的手势诉说同情和
智慧,凤眼仍然仰望天上的云——
因岁月而带着慈蔼的神色
——像旗帜一样招展着,又像
成群的彩蝶在春天的风里飞
“那时我是老人了,”我说:
“然而我会永远认得你”
她开心地笑:“你喜欢看
一串一串的肥皂泡么?”
对着半开的窗子
在一道长廊的尽头,冬阳倾斜
温暖,宁静。那小女孩
勾起一串斑斓的泡沫
吹向虚无。薄薄的幻影逸入
罩满猛绿的庭院,如刹那的美目
瞬息眨过交错的日光
消逝在风里
我两手扶着栏杆外望
一串又一串的泡影从眼前闪过
那棵树正悲壮地脱落高举的叶子
这时我们都是老人了——
失去了干燥的彩衣,只有苏醒的灵魂
在书页里拥抱,紧靠着文字并且
活在我们所追求的同情和智慧里
有人问我公理和正义的问题
有人问我公理和正义的问题
写在一封缜密工整的信上,从
外县市一小镇寄出,署了
真实姓名和身分证号码
年龄(窗外在下雨,点滴芭蕉叶
和围墙上的碎玻璃),籍贯,职业
(院子里堆积许多枯树枝
一只黑鸟在扑翅)。他显然历经
苦思不得答案,关于这么重要的
一个问题。他是善于思维的,
文字也简洁有力,结构圆融
书法得体(乌云向远天飞)
晨昏练过玄秘塔大字,在小学时代
家住渔港后街拥挤的眷村里
大半时间和母亲在一起;他羞涩
敏感,学了一口台湾国语没关系
常常登高瞭望海上的船只
看白云,就这样把皮肤晒黑了
单薄的胸膛里栽培着小小
孤独的心,他这样恳切写道:
早熟脆弱如一颗二十世纪梨
有人问我公理和正义的问题
对着一壶苦茶,我设法去理解
如何以抽象的观念分化他那许多凿凿的
证据,也许我应该先否定他的出发点
攻击他的心态,批评他收集资料
的方法错误,以反证削弱其语气
指他所陈一切这一切无非偏见
不值得有识之士的反驳。我听到
窗外的雨声愈来愈急
水势从屋顶匆匆泻下,灌满房子周围的
阳沟。唉到底甚么是二十世纪梨呀——
他们在海岛的高山地带寻到
相当于华北平原的气候了,肥沃丰隆的
处女地,乃迂回引进一种乡愁慰藉的
种子埋下,发芽,长高
开花结成这果,这名不见经传的水果
可怜的形状,色泽,和气味
营养价值不明,除了
维他命C,甚至完全不象征甚么
除了一颗犹豫的属于他自己的心
有人问我公理和正义的问题
这些不需要象征——这些
是现实就应该当做现实处理
发信的是一个善于思维分析的人
读了一年企管转法律,毕业后
半年补充兵,考了两次司法官……
雨停了
我对他的身世,他的愤怒
他的诘难和控诉都不能理解
虽然我曾设法,对着一壶苦茶
设法理解。我想念他不是为考试
而愤怒,因为这不在他的举证里
他谈的是些高层次的问题,简洁有力
段落分明,归纳为令人茫然的一系列
质疑。太阳从芭蕉树后注入草地
在枯枝上闪着光。这些不会是
虚假的,在有限的温暖里
坚持一团庞大的寒气
有人问我一个问题,关于
公理和正义。他是班上穿著
最整齐的孩子,虽然母亲在城里
帮佣洗衣——哦母亲在他印象中
总是白皙的微笑着,纵使脸上
挂着泪;她双手永远是柔软的
干净的,灯下为他慢慢修铅笔
他说他不太记得了是一个溽热的夜
好像仿佛父亲在一场大吵闹后
(充满乡音的激情的言语,连他
单祧籍贯香火的儿子,都不完全懂)
似乎就这样走了,可能大概也许上了山
在高亢的华北气候里开垦,栽培
一种新引进的水果,二十世纪梨
秋风的夜晚,母亲教他唱日本童谣
桃太郎远征魔鬼岛,半醒半睡
看她剪刀针线把旧军服拆开
修改成一条夹裤一件小棉袄
信纸上沾了两片水渍,想是他的泪
如墙脚巨大的雨霉,我向外望
天地也哭过,为一个重要的
超越季节和方向的问题,哭过
复以虚假的阳光掩饰窘态
有人问我一个问题,关于
公理和正义。檐下倒挂着一只
诡异的蜘蛛,在虚假的阳光里
翻转反覆,结网。许久许久
我还看到冬天的蚊蚋围着纱门下
一个塑胶水桶在飞,如乌云
我许久未曾听过那么明朗详尽的
陈述了,他在无情地解剖着自己:
籍贯教我走到任何地方都带着一份
与生俱来的乡愁,他说,像我的胎记
然而胎记袭自母亲我必须承认
它和那个无关。他时常
站在海岸瞭望,据说烟波尽头
还有一个更长的海岸,高山森林巨川
母亲没看过的地方才是我们的
故乡。大学里必修现代史,背熟一本
标准答案;选修语言社会学
高分过了劳工法,监狱学,法制史
重修体育和宪法。他善于举例
作证,能推论,会归纳。我从来
没有收到过这样一封充满体验和幻想
于冷肃尖锐的语气中流露狂热和绝望
彻底把狂热和绝望完全平衡的信
礼貌地,问我公理和正义的问题
有人问我公理和正义的问题
写在一封不容增删的信里
我看到泪水的印子扩大如干涸的湖泊
濡沫死去的鱼族在暗晦的角落
留下些许枯骨和白刺,我仿佛也
看到血在他成长的知识判断里
溅开,像炮火中从困顿的孤堡
放出的军鸽,系着疲乏顽抗者
最渺茫的希望,冲开窒息的硝烟
鼓翼升到烧焦的黄杨树梢
敏捷地回转,对准增防的营盘刺飞
却在高速中撞上一颗无意的流弹
粉碎于交击的喧嚣,让毛骨和鲜血
充塞永远不再的空间
让我们从容遗忘。我体会
他沙哑的声调。他曾经
嚎啕入荒原
狂呼暴风雨
计算着自己的步伐,不是先知
他不是先知,是失去向导的使徒——
他单薄的胸膛鼓胀如风炉
一颗心在高温里熔化
透明,流动,虚无
秋探
我听到焦急的剪刀在窗外碰撞
锐利那声音快意在风中交击
晨光洒满草木高和低。我
抬头外望,从茶杯里分心
寻觅,墙上是掩映的日影颜色似冻顶
是剪刀轻率通过短篱或者小树的声音
持续地,一种慈和的杀戮追踪在进行
持续地进行。我探身去看,听到
那声音遽尔加强,充满了四邻
却又看不见园丁的影
山毛榉结满血红的树子
老青枫飘然有了落叶的姿势
苍苔小径后是成熟的葡萄架
两捆枯枝堆放着,在松下
大半菊花已经含了苞
我走进院子寻觅,墙里墙外不见园丁的
影,只有晨风闪亮吹过如凉去了一杯茶
那碰撞的剪刀原是他手上的器械,是他
他是季节的神在试探我以一样的锋芒和耐性
霜夜作
‘Tiscalm,indeed,socalm,thatitdisturbs
Andvexesmeditationwithitsstrange
Andextremesilentness.
Coleridge
像拨开重重的芦苇秆,在夏天末尾
空气里飘着柴火穿过烟囱的香气以淡漠
随小风向我匍匐的低洼传来,一种召唤
轻巧地展开又仿佛就在眼睑里外,是浮萍拥挤
当水塘上鼓荡片段缅怀的色彩,摇摆着
当孤单的长尾蜻蜓从正前方飞来飞来
犹豫抖动,盘旋于吸纳了充分霞光的涟漪
并且试图在颖竖的一根刺水芒草上小驻
点碎了粉末般的花蕊致使暮色折回那遽然
变化的时刻,我拨开重重的芦苇秆当我
像拨开重重的芦苇秆在那遥远的夏天的末尾
我看到,一如香炉上最后熄灭的灰烬
在已然暗将下来的神龛前坚持着无声的
呐喊,努力将那瞬息提升为永恒的记忆
在我轻微的不安里如蛾拍打透明的翼
窗外陆续吹响一些干燥的阔叶,像心脏
在风里转动遂茫茫坠落空洞的庭院,阴凉
我看到夏天末尾一片光明在惊悸的水塘上
流连不去,闲散,低吟着漫长的古歌有意
将一切必然化为偶然,在蛙鸣次第寂寞的时候
当蟋蟀全面占领了童年的荒郊,当我拨开芦苇秆
向前并且发现时光正在慢慢超越那夏天的末尾
未完成的三重奏
我疲乏地坐在大厅里
看门外的人影和车辆变色,在重来的
秋天的午后。落叶被小小的喧呼卷起
飘过街道,缓缓跌回微湿的石板路上
我坐在夸张的水晶灯下,设想
曾经来过的或许将在这一刻——
当落叶又被秋风高高卷起,飘下
——忽然推门进来,重叠的容貌和声音
超越时间,快步走到我深坐的沙发前
对我扬眉微笑,并伸手拉我起身
离开疲乏的座位。这笑容带着
些微的惊讶和惧怕,冰凉的指头
紧抓住我的左手而胸乳抵在我右臂上
仿佛祈求着爱怜,同情,和谅解
我也祈求着
让我们回到蕨薇初生的洪荒(或者
稍微晚些)回到声籁草原的年代
冰河期以后三万五千年,野花对话
如多色的鸟类,泉水在寻找一条路
决定生命的河床,且经常改道
活泼亢奋如健康的精子在歌声中游泳
随着不同的气温和土质变换性格以
及姿势,有时深入大地回转如隐藏的漩涡
有时浅浅漂流过蒹葭的沙丘缓缓静止如沼泽
无穷的讯息在等待阳光揭发展开
让暴雷和闪电分析。让风雨诠释
广大的空间无从说起:花在对话
鸟在进行着优生的练习
那时黑暗已经撤退,甚至
就在我们的疏忽大意间,文明也开始
衰落了。占有乃是仅存的节制和同情……
一片浓厚的钟声从爱的寺庙传出
震落整个中世纪最后的残雪,汹涌的
水势切开黑森林,骑者沿水岸
奔骤——带着庄严秘密的使命
去宣扬一种理念推翻末代的王朝
蹄声轻快,又有些落落
如晨风翻打虚伪的旗帜,撕裂
绷紧的欲望和自尊,是利刃剪过布帛
留下一道深刻的,节制和同情的伤痕
传递着一杯酒,在另外的年代
血泪歇止,那是干戈和弓矢的年代
有人摸索于黑夜,于祭祀和牺牲之后
试探着彼此的脉搏,并感觉欣喜安慰
平静的眼神落入酒杯,暗示
天使的契约,博大无声的翅膀
肃肃拍打过凝定的暮色,等待着黑夜
在祭祀和牺牲之后,摸索着试探着
辨认彼此的手臂和身体,然而
在子夜的肤色里,又有一首歌
柔软如月光,如锦绣,如荷香
如声籁的草原上温暖于酒的毛发
纠紧的芒鞋遗失在广大的空间
花在对话,鸟在进行着优生的练习
仿佛祈求着爱怜,同情,和谅解
我也祈求着
我疲乏地坐在大厅里
看门外的人影和车辆变色,在重来的
秋天的午后。落叶被小小的喧呼卷起
飘过街道,缓缓跌回微湿的石板路上
我坐在夸张的水晶灯下,设想
曾经来过的或许将在这一刻——
春歌
那时,当残雪纷纷从树枝上跌落
我看到今年第一只红胸主教
跃过潮湿的阳台——
像远行归来的良心犯
冷漠中透露坚毅表情
翅膀闪烁着南温带的光
他是宇宙至大论的见证
——这样普通的值得相信的一个理论
每天都有人提到,在学前教育的
课堂上,浣衣妇人的闲话中,在
右派的讲习班和左派沙龙里
在兵士的恐惧以及期待
在情妇不断重复的梦;是在
也是无所不在的宇宙至大论,他说
在地球的每一个角落每一分钟
都有人反复提起引述。总之
春天已经到来
他现在停止在我的山松盆景前
左右张望。屋顶上的残雪
急速融解,并且大量向花床倾泻——
“比宇宙还大的可能说不定
是我的一颗心吧,”我挑战地
注视那红胸主教的短喙,敦厚,木讷
他的羽毛因为南风长久的飞拂而刷亮
是这尴尬的季节里
最可信赖的光明:“否则
你旅途中凭借了什么向导?”
“我凭借爱,”他说
忽然把这交谈的层次提高
鼓动发光的翅膀,跳到去秋种植的
并熬忍过严冬且未曾死去的丛菊当中
“凭借着爱的力量,一个普通的
观念,一种实践。爱是我们的向导”
他站在绿叶和斑斑点苔的溪石中间
抽象,遥远,如一滴泪
在迅速转暖的空气里饱满地颤动
“爱是心的神明……”何况
春天已经来到
昨天的雪的歌
昨天当它降到山腰的时候,那雪线
(在阴暗的午后)我感觉它已经接近了我
并且继续下沉,乃有飞白落在暗绿的
针叶林梢,一种指引,宇宙之欲
百叶窗外栖着几点残叶两只寒禽
所有的烟囱都静静没有火气
当那雪线终于降到山腰的时候
人们都还在赶路,从岭外回来
车顶上架着雪橇和冰屐,我这样
随意想象,猜测大约就是这样因为
它已经降到山腰六百英尺的位置,昨天
当我也随意这样想象着往下滑落
耳边听见河海之声,欲行又止的
风,以及间断自下一条街传来的电锯
电锯?那是秋天未完成的工作它在
寒流中勤奋继续,如饕餮之牙
夏天以前没有完成的工作,它在
落叶的纤维里凶狠地咬啮,如感官
追踪一束红巾绸缪的发
明快的锯子通过曩昔的黄昏和黎明
此刻正在下一条街,或者更远更深的
院子;或在水中,在电晶体的音波上
哗然喧喊着昨天当入冬以来第一次当
雪线终于降到山腰以下,我们有了预感
它将维持那垂沉的重力加速度,可能
就在我不自觉之间将很快滑到
山坡上那路德会教堂屋顶,然后无声
降落,终于停在我们的窗口当我也降落
降落现在,甚至围墙上都已经积好了
白雪,它是下来了触及这海拔接近零
的位置。阳台上遗留几条犹豫的
印子现在我猜测那是一只松鼠或
两只松鼠在我们不注意的时候曾经来过
并且走了。所有的出路都严严封闭了
方圆十里没有车声,人们在屋里作息
幸好地下室储备了充足的粮食和酒
他们起床喝汤,坐在壁炉前听气象
洗澡上床,雪还在快乐地下着,幸好
柜子里有新买的避孕药和维他命C
雪还在快乐地下,它已经低过被单
低过枕头之类的山峦和谷壑
比我们的肩膀还低——在快乐地下着
下着,雪可能也将在一些梦中堆高
自从昨天它在我完整的意识里
以快乐的型态笼罩了我们的精神
并且主动证明即使它覆满了
各种纺织物的山峦和谷壑,它也是柔软
和我们的肉身一样保持着恒常的体温
所以我这样随意想象,当它刚刚触及
远方的针叶林,我可以听见血液
汹涌的声音,爱和美的气息以及
一把明快的电锯断续自下一条街
大声传来——未完成的秋天奏鸣曲
当我深入这山峦和谷壑的地带,高过雪线
那旋律仿佛是我们期待的新歌的主题
将针叶林杀戮摧毁:宇宙之欲
俯视
立雾溪一九八三
假如这一次悉以你的观点为准
深沉的太虚幻象在千尺下反光
轻呼我的名字:仰望
你必然看到我正倾斜
我幸存之躯,前额因感动
泛发着微汗,两臂因平衡和理性的
坚持。你是认识我的
虽然和高处的草木一样
我的头发在许多风雨和霜雪以后——
不像高处的草木由繁荣渡向枯槁
已举向岁月再生的团圆
——我的两鬓已残,即使不比前世
邂逅分离那时刻斑白。你认识我
严峻之脸是为了掩饰羞涩
这样俯视着山河凝聚的因缘
浮云是飞散的衣裳,泉水滑落成涧
太阳透过薄寒照亮你踞卧之姿
时常是不宁的,以断崖的韡纹
盘石之色,充满水分的蒹葭风采
提醒我如何跋涉长路
穿过拂逆和排斥
这样靠近你
以最初的恋慕和燃烧的冷淡
仿佛不曾思想过的无情的心
向千尺下反光的太虚幻象
疾急飞落——
如苍鹰
切过贲张的阴凉,感觉
即使每一度造访
都揭去一层陌生的地衣
那曾经刻在太古的肌肤上的曾经是熟悉
即使我的精神因人间的动乱而犹疑
有时不免踌躇于狂喜和悲悯之间
每一度造访都感觉那是
陌生而熟悉,接纳我复埋怨着我的你
以千层磊磊之眼
以季节的鼻息
燕雀喧鸣,和出水之贝
我这样靠近你,俯视激情的
回声从什么方向传来,轻呼
你的名字,你正仰望我幸存之躯
这样倾斜下来,如亢龙
向千尺下反光的太虚幻象
疾急飞落,依约探索你的源头
逼向没有人来过的地心
炽热的火焰在冰湖上烧
那是最初,我们遭遇在
记忆的经纬线上不可辨识的一点
复在雷霆声中失去了彼此
我飘泊归来,你踞卧不宁
仰望着,是的,假如这一次
悉以你的观点为准,这一次
当我倾一幸存之躯濒临,俯视……
行路难
一辆驴车困顿地滑下街心
我站在黄土巷口,张望着历史
看到一群影子扭曲在红墙上
干燥斑剥,其中仿佛有我:
被层层包围在标语牌下,瘦削
不胜春寒。人们向我挤压过来
倾斜的体温逐渐感动了我的骨血
我回头辨识左右,发觉那是重叠的黑影
而墙上的形象是假的,我乃了悟
我陌生,孤单,渺小,虚幻
不免在秦中自古的夕阳里抖索
这时又有一辆驴车驶近,并且
在我身边停驻。红墙上多了
一条闪烁的鞭影,和疲惫的驴头
赶车的人纳入忽然掀起的喧哗中
指点着我的背,一陌生的魍魉
映在撕毁的大字报上。然而远方啊
远方突兀是黄昏的浮屠
一雁舍身乃见塔势出如涌
在交错的槎桠后,暮霭当中
苍然如诗的荒凉,如功名颓唐
不可了悟的净理,佛的叹息:
千骑在古代的槐荫下驰骋
坚实的土地踏成灰尘和泥泞
长鞭垂落,群众渐渐宁静了
倚在脚踏车前端详一片斑驳的
红墙,因为我的影子倾斜地抛在
那标语牌下,而且扭曲,折断
他们在背后宁静地打量着我
细数日晷的纹路。驴子闭上眼睛
群众渐渐散开并且恢复了正常
低声交谈着,但我知道
他们的兴趣在板栗,烟卷
面粉,白菜,盐,猪油
在关外的雪,牧草,河泛……
我凝望巍巍的雁塔。他们的
兴趣不在塔也不在我
君不见慈恩寺塔风凄迷
鬼匿神藏诗魂啼……
我在塔前落魄地搜寻着,辨认
一些遥远的年号,漫漶的字迹
他们曾经结伴来过,在春日里
薄醺的才具和华丽的衣裳,人生
得意马蹄急,讨论应制诗的涵蕴
挑剔新科榜首的门第,带着鄙夷的
神色,典故可能有问题,声韵
拗捩,何况书法也险象丛生
“这怎么可以?”一个说
举杯就唇,又严重地叹了一口气
寺外围坐些黑衣的老者,烟杆
冷冷指着黄土,新叶随风颤抖
看那人收拾地上的绣像小说
把罗通扫北捆起来绑在脚踏车上
那面容是我所无从记忆的,不是
衰老也不年轻,没有欢乐也没有
忧愁。那面容极端熟悉——
我在书本上看过,揣摩想象过
摆渡的,拉车的,放马的
在古代逃荒,在现代挂钩串连
他识字,看过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
看过工人,农夫,兵士,他抬眼
惊讶地——他看过我了
我两鬓灰白如异乡人,而我
本是千里跋涉来到的异乡人
在阴凉的塔影下独立,张望着
历史的灰尘,泥泞,和血迹
我听到干戈碰撞的铿锵,突围的呐喊
火舌饕餮的吞噬,屋梁倒塌的声音
雷霆,霹雳,豪雨,狂风
难民的流亡曲
君不见灞水西头乌云急
官道冥冥柳条湿……
野烟在水面依依道别
摇荡分离复纠结相聚,泪水
落在沙洲,当夕阳聒噪过群鸦
微雨的桥梁乃沉入叹息。这时
河东的自由市场也慢慢散了
人民安静地向四方移动
进城去开会,或者到野外去
去执行某种轮值的义务,也许
回家点灯修补另外一盏灯
在梦里把自己摇醒,追求
另外一场摇不醒的梦:
攻击昔日的城堞,爆破
焚烧,摧毁,并且对着火光
和残垣欢呼,然后聚在一起
决议认错。他们勇于承认错误
但决不后悔
我枕着寥落的忧伤思维
想象子夜我犹站在灞水桥头
我向黑暗道别,折柳示意
微雨是天地有情的泪,淋湿了
行人的旧衣。我推窗外望
微风无雨,三月的星光
闪烁,飘浮过沉默的北地
啊中国!铁栅门下一名卫兵在踱蹀
放哨,在摇曳的柳影里伫立
我这样久久看着子夜的庭院
墙外黑暗的屋顶,云在天空追赶
新月忽隐忽现,这么安静寂寞
百里之内没有人失眠,甚至
没有任何翻身呵欠的声音,除了卫兵
悄悄的踱蹀,久久伫立在古老的
多情感而又无比坚忍的土地上
我专心倾听着,张望着,想辨认
一点声息,把握古城的脉搏
苍黄黝黑但永不死灭的面貌
想穿过夜色勾划黎明,寻找
盘庚流浪通过的地平线
黄土高原上幽微的火种
西伯戡黎留下的灰烬,沿途
宿命的白骨,残落在黍稷田里
那是吸尽漂杵的血流的土地
曾经肥沃如家乡,如今干燥
枯裂,在无数的杀伐和惊雷之后
在愚昧,骄纵,和冷漠里
这是一片沉寂的揶揄
新月在层云间躲藏,星光
嘲弄着露水,柳条泛白
发青,卫兵换班。我似乎
听见引擎发动的声音了
浑浊的碰撞,挂钩,串连。早晨的
火车在出发,过渭水蜿蜒西旋
然而君不见长安城北渭桥边
行人彳亍欲晓天,昔日
千骑骄骁处,惟今寒
雾藏野烟。君不见
怀念柏克莱
我因此就记起来的一件旧事
萧索,丰腴,藏在错落
不调和的诗里。细雨中
两个汉子(其中一个留了把络腮胡
若是稍微白一点就像马克斯)困难地
抬着一幅3×6的大油画从惠勒堂
向加利弗馆方向走,而我在三楼高处
凭栏吸烟,咀嚼动词变化
他们将画放下来歇歇,指点天空
或许在讨论雨的问题而我什么
都没听见。这时他们决定换手下台阶
我才发现那是一幅灿烂鲜洁的
秋林古道图,横过来一级一级颤着摇着
往下移,以四十五度倾斜之势——
络腮胡子在前步步倒退,右手
紧抓着金黄的树梢,另外那个人左手握住
一座小桥
我将烟熄灭
中止本来一直在心中进行着的
希腊文不定过去式动词系列变化表
倚窗逼视。那是夹道两排黄杨当中
最高的一棵,而桥下流水清且涟漪
是秋天的景象,笔路刀法隐约
属于塞尚一派
干燥的空气在凹凸
油彩里细细流动,接近了
加利弗馆大门,在雨中,干燥流动
不调和的诗里
萧索,丰腴,藏在错落
我因此就记起来的一件旧事
喇嘛转世
(一個西藏活佛在舊金山圓寂。若干年後人們發現他已經轉世,在西班牙。)
他们到处找我,从喀什米尔
出发,沿那恒河东南走
在烈日下风雨中穿过乡野
村庄,出入河曲和山阿
然后他们分取两个方向
一支渡过伊洛瓦底江,恓惶
向东,渡过萨尔温江和湄公河
在寺庙前宝塔后到处搜索
另外一支跨越印度半岛
绕回烽火里的阿富汗
忍耐着饥饿,疲劳,和错误
于是他们进入古老的加利利
当他们托钵走进古老的加利利
准备顺路探访幼年耶稣的故居
忽然石桥那边轰隆一声
是恐怖分子引发报复的炸弹
这对他们太离奇了,血腥
和暴力,这个从来不见于
他们的经籍。可是他们不知道
当时东行那一支正好也到了高句丽
催泪弹里鸽子纷纷飞起,武装部队
包围之下,只见一个青年学生
浇油向自己,并且点火
大呼一声跳下,曳着浓烟烈焰
和尚大批出动,在广场上
轮流演讲。然则他们出加利利
拾当年东方三博士的旧路
在霜露的黑夜里找不到那颗星
他们恭谨地坐在车上,不太交谈
兼程到海边,买舟沿另外
一则神话故事到岸,啊欧洲
举目都是无花果,哪里去找我?
夜里他们分头静坐。旅舍外
虚无的巴尔干半岛在喧闹
葡萄酒流注如鲜血。他们开会
决定先行北上,到寒带试试看
可是他们不知道,当时另一支
已经在东京转机飞越了
太平洋,又过境北美洲进入了
想起来有点可能的墨西哥
他们换穿夏布黄袈裟
雇了一辆驴车,探访无数个
小镇,人们一径弹着吉他
重复唱那“安答路西亚——”
海风吹打他们寻觅的眼,这样
一路经过许多小小狭长的国度
天上偶尔出现几架直升机
切,切,切碎了安答路西亚
幸好他们这一支只到
波罗的海就商量回头,虽然
不免在黑森林里迷了路
总算开春以前踽踽走到摩洛哥
他们席地沮丧,不知道下一站
哪里是好?向东是意大利(阿门)
向西是西班牙(阿门),教堂钟
处处彻响,哪里找得到我?
非洲?说不定我们转世的法王
出在非洲刚果:密宗黑教小喇嘛!
他们起身拍拍灰尘,当下决定
候船渡海遄赴直布罗陀
这一天他们走了一百多里
心悬遥远的刚果,他们听到
毛骡的蹄声在地平线外回响
吉他多情地伴随着他们伴随着
有人在无花果树下悠悠歌唱:
“安答路西亚——”吉他多情地
划过干燥的平原。“跟我来
跟我来到安答路西亚”
他们从岔路走出去,百合花
开遍了金黄的山冈和丘陵
麻雀抢飞起落,地鼠在旱田里
奔窜。我轻轻呼道,对着风:
“我在格拉拿达——
将那些前世未了的信物带来
我的金冠,法杖,念珠,袈裟
带来格拉拿达·安答路西亚”
这时另外那一支已经绕过
智利的末端,他们也听到我的轻呼
“我在格拉拿达。”他们左右看海:
“格拉拿达?啊——安答路西亚”
来吧来吧,来到安答路西亚
找我找我在遥远的格拉拿达
让我们歌颂永恒的格拉拿达
一朵金花开在安答路西亚
来吧来吧,来到安答路西亚
找我找我在遥远的格拉拿达
让我们赞美无穷的格拉拿达
一首新歌唱老了安答路西亚
客心变奏
我静默凝视,注意
天体如何交迭从眼前经过
无穷的色彩如何充斥我微微衰弱的心
声音在四方传播并且愈来愈杂而强烈——
是各自竞争折射的光干涉着我?当我
聚全部精神试图这样将一切捕捉
将一切收拢到我的胸臆,不知道是
落寞还是哀伤,这一刻我面向
大江,遂以多情的手势招呼着风
一排枯萎的杨柳在仿佛雷霆里低昂
而我独立于时空相拍击的一点
灰白的头发朝一个方向飘泊,随那渐次
转黯的天色而模糊,终于妥协
肯定一切拥有的和失落的无非虚无
大江流日夜
不要撩拨我久久颓废的书和剑
我向左向右巡视,只见芦荻在野烟里
无端摇曳点头,刹那间声色
灭绝而宇宙感动地以带泪的眼光闪烁
看我,将远近所有的动力因数紧紧扣住
不让它以那启迪之力,以造物驱使的
情怀怂恿我,以冲刺冒险的本能
以欲以望
或者因为那一切或者
不让我在黑暗里叹息
在流离的,远远被抛弃,剥夺了
爱和